镇安桥20号 发表于 2025-7-19 20:34:57

高考经历

最近,我读到两位大学校友的高考经历。第一位是杭大外语系日语专业的WJ同学,他参加了三次高考,每次分数都远超录取分数线,但始终未能被录取,原因在于他父亲当时还是含冤服刑,政审不合格。直到1981年,他第四参加高考,才被杭大录取。另一位则是一名在职女工,她在一家化工厂的三聚氰胺车间工作,无法脱产复习。一次下班途中,她骑着自行车因复习分神,不幸遭遇严重车祸,右手骨折,被送进ICU,而五天后就是高考,她硬是座着轮椅,用左手书写,最后也被杭大录取。我的高考经历没有他们那么狗血,但也是一波三折。
1975年,我高中毕业,正值“文革”后期。绝大部分的城镇高中毕业生要么支边,要么支农。大学每年仅招收极少数学生,都是从工农兵队伍中推荐产生,被称作“工农兵学员”,成为中国教育史上一个独特的现象。选拔工农兵学员有着严格的条件。首先是“根正苗红”,即家庭成份限定为贫下中农和工人阶级,这是不可逾越的硬杠;其次,学员需要具备一定的文化基础,曾有影视作品出现“双手布满老茧就能获得上大学资格”的情节,那纯属艺术化的夸张表达;然而,最重要却又难以公开的潜规则是,被推荐者一定要有某种人脉关系。据估算,当时上大学是千里挑一。
据我所知,我的母校沈荡中学有两个学生被推荐上了大学。一位是第一届高中毕业生李同学,他与我有着同一班主任。在校期间,他表现非常出色,若用今天的话说,他就是当时的“网红”。他被推荐到杭州大学外语系德语专业学习。另一位是沈荡中学第二届毕业生张同学,读书时他便是校园的活跃分子。我对他印象最深的,是他扮演样板戏里的郭建光,他被推荐到浙江医科大学,毕业后留校从事行政工作。
1977年,国家恢复高等学校招生考试。那时,我还是一名知青,在农村的一个大队学校代课。与有些人听闻恢复高考的消息后兴奋不已不同,我身处穷乡,觉得上大学犹如海市蜃楼,遥不可及,或者说时势让我的这个梦已经悄然泯灭。不过,念及自己中学阶段各科成绩尚可,便想随波逐流地去尝试一下。七七年的高考是在中断整整十年后的重启,积压了十年的庞大学生群体一涌而来,所以每个地区先要初选考试。所幸,我的初考顺利过关,获取了参加正式参加高考的资格。
我77年是报考理科,当时仅有的复习资料就是以前的高中课本,没有其它任何的复习材料,也不可能参加高复培训班,继续在大队学校上课。到了考试的日期,从乡下到了考点。数理化考什么题目完全没有印象了,记得浙江省的语文作文题是《路》。现在来来这题目并不难写,但由于我的文学知识的积累实在太薄,抓不住重点,写不出文采,好像是写了自己响应毛主席的号召,毕业后走上山下乡的革命道路,从中得到了锻炼等,因为自己的经历也就这么一点。
政治科目的一道题是:党的历史上经历过哪“十大路线”的斗争?因为文革才结束,很多历史问题还尚未拨乱反正,像“十大路线斗争”的题目还会出现在高考中。读过作家王小波有关他的高考回忆录,也提到“十大路线斗争”这道政治题:每次斗争都分别是反右或反左,必须一一记清。有一天,总算记住所有的左和右,却忘记了实际生活中的左和右。开车时,老婆说往右拐,往左拐,就会想到陈独秀和王明,弯却拐不过来。
我的第一次高考失利并未让我感到意外,因为自己的知识储备与应试能力有明显短板,考前根本没有象样地复习准备,加之1977年全国高校的录取比率超低,失败在情理之中。不过我曾经同窗,吴同学考入浙江中医学院。而同镇的另外一位才女章同学也被录取,让很多人感到意外的是,她的兄长与她学业相当,却遗憾落榜。第二年我们成了海盐化肥厂的同事,并曾一起继续向象牙塔冲击。
1978年我通过招工进入了海盐化肥厂。当时的化肥厂汇聚了一群依旧为实现大学梦想而不懈努力的人,自然形成一个松散的学习团队,为高考而学习的氛围浓厚,我也深深地被这种氛围所感染,心里对大学的憧憬再度燃起。尽管我没有参加1978年的高考,但学习并没有停歇。有消息证实,从明年起,英语将被纳入高考科目。于是,重拾英语势在必行了,而我学习英语的唯一途经便是收听广播英语教学节目。浙江电台和上海电台每天都有半个小时的英语教学课程。我想方设法搞到两本广播英语教材,每天雷打不动坚持收听。
或许是因为我有一点英语基础,又或许是自己对英语学习有着浓厚的兴趣,从广播英语的初级班到中级班,再到高级班都能顺利跟上进度。最初,我重拾英语是为了在下一年再次报考理科专业作准备。然而,学习了几个月后,一次偶尔机会,我弄到一张1978年的英语专业高考试卷,我特意抽个时间,给自已安排了一次模拟考,结果令人惊喜不已,我竟然可以考到70分左右!于是,我当机立断,改变高考方向,改考外语专业。此后,我一方面继续加强英语学习,另一方面为报考外语专业的相关课程作准备。后来证明,这一考科的改变,最终成就了我的梦。
县城的学习资料相对于农村要丰富得多。由于化肥厂的作息是三班倒,一个萝卜一个坑。尽管也有同事选择脱产复习,但我因家庭条件所限,只能将高复藏入工余时间。虽然化肥厂的上班比较轻松,但上班看书肯定是不允许的。例如,我所在的精炼岗位最重要的一项工作是,确保反应塔的液位在规定的范围内波动,超出范围会导致严重的后果,而这项完全依靠手动调节伐门开关的作业,容不得半点分神。然而,我总是悄悄地在抽屉里放上一本书,不时地拿出来瞄一眼。一听到巡检员的脚步,迅速合上。刘值班长是我儿时港南街上的邻居,此刻,他即是纪律的守护者,也是秘密的庇护者。偶尔发现我偷看书,他会飘过,选择性不见。曾经的小跟班感谢他的这份宽容。
1979年的盛夏,我拜托同事替我代班三天,第二次踏上高考征程。如今,早已经忘了晚饭吃了些什么,只清晰记得临睡前呑下两粒安定片,这是郁同学分享给我的秘诀,说是可以保证充足的睡眠。所幸,第二天早上我还能被闹钟叫醒,步行前往城关镇的考点—向阳小学。准备了两支钢笔,仔细将墨水蘸满,那个年代中性笔还未问世。考场里没有电扇,更不要提空调;随身带着一块布手帕擦汗,因为纸巾还远未在市场上出现;伴着室外知了狠命的嘶叫,奋笔疾书。哪有现在考生的各种矫情:老爸开车接送上下考场、老妈身着旗袍陪伴讨个好彩头、考点附近开宾馆供午休!考试结束后,连续三天每天上班16个小时,还班!对考试结果,我没有太多的期盼,也没有老师与我估分数,只能等待那未知的结果。
大约一个月后,高考本科分数线揭晓,外语专业五门课程总分为300分,我的分数是312分,只是以微弱优势爬上分数线。有点错愕的是,当年全县外语专业上线的考生仅有五人,其中四位是女生,而我作为唯一的历届男生,竟以工余时间听收音机、完全靠自学而跻身其中。那时上线的外语考生必须参加英语面试。五名考生在县城集结,由县中学的老师带队座船去嘉兴参加口试。主考官是杭州大学外语系的老师。这是我第一次用英语与老师对话,其紧张心情可想而知。口试分数揭晓后,填报高校志愿,我的第一志愿是杭州大学外语系。第二志愿寄托着从军夙愿的洛阳解放军外语学院。数周后,四位和我同船去嘉兴口试的小妹妹皆榜上有名,而我名落深山。只能无奈地封存这份遗憾。
与我一起参加高考的C同学和Y同学也都落榜了,然而,化肥厂有一位考生被浙江大学录取。经过一段时间的自我调适后,或许受到那位考上浙大同事的鼓舞,我们几个决定再冲刺一年。考外语系有年龄限制,不能超过23岁,明年是最后的机会。有时静下心来想想,能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在追求理想的路上共同奋进,摔倒了再爬起继续前行,也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感觉。就这样我又开启了学习的历程。虽然我的复习只能在工作之余,但对我个人而言,最缺的不是时间,因为时间挤挤总会有的,我最缺的是高复所需的学习资料,在职工人也不可能像应届生那样,有老师们帮助收集准备各类学习资料。
我记得,浙江省的教育系统曾编过一套政治、语文、历史、地理高考复习用书。虽然每册书的篇幅不长,但基本涵盖了各科的主要知识点和脉络。尽管这几册书的内容我几乎都能倒背如流了,可要取得高分,还必须要补充大量额外的信息。后来有老师告诉我,就算这几本复习用书中的知识内容全部掌握,也只能考个60分左右,而下一年我的高考成绩也完全印证了这一说法。
在知识获取途径匮乏的年代,任何的外来的信息和机缘都是如此宝贵。有位同事曾慷慨分享了他搞到《隆中对》和《陋室铭》及其白话译文,令我如获至珍,借阅半天全篇手抄下来。相交与语文的点滴积累,政治科的学习的困境更棘手。彼时的渠道单一,上班族,除了每天看一张报纸,碎片化获取一点讯息,时事政治信息来源的稀少,也解释了我后来的政治和语文高考只能得低分。这种学习资料严重短缺的窘境,在今天看来很显荒诞,却真实映照着那个年代普通工人的学习困境。
英语学习继续依靠浙江台和上海台的广播英语教学。有一同事的亲戚也在自学英语准备高考,他介绍我们认识,第一次见面时,他拿出一本好像是五六十年代的高中英语课本,他让我做几道中译英练习题,虽然我没有学过课文,但我发现其操练的知识点是被动语态,难不倒我,很顺利口译出来了,他竟然说碰上高手了,以学交友了。我请他把这本教材借我几天,花了约一个月时间,通读全书,几乎做完了所有练习题,虽然没有老师的批改,但我确信九成左右的习题应该是正确。至今还有印象的一篇课文是The Slave and the Lion.
在我高复期间,对提升我的英语水平助力最大的当属薄冰所著的《英语语法》。薄冰先生是北外的英语系的教授,他的这本书是当时英语语法基础教学领域颇具权威的教材之一。这本书是一位同事的上海亲戚送给他的,我乞求他上班时借给我。此前,我的英语语法知识是从广播教学英语中零零碎碎获取的。有了这本书,终于有机会开始系统地学习英语语法了,那种感觉如同蜜蜂采蜜一般,如饥似渴地汲取,边看边做了大量的笔记。后来,那位同事说:“我看不懂这书,也不准备考了,这书送你了。”当时我感觉自己仿佛烧了高香一般!感激涕零!从那之后,我把薄冰教授的《英语语法》当作精读课来研读,打下了比较坚实的语法基础,也让我能够在下一年的高考中,英语成了我的加分项。这段经历使我坚信精读重要性。不过,或许正是高考时这种精读少数几本书的经历(其实是没有书可读),让我在进入大学后,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博览群书的重要意义。
上班、看书、睡觉,这般生活节奏又循环了一年。1980年的7月,如期而至。对于一个生活充实之人来说,时间总是悄然流逝。我再度请假三天,投身考试。考试前一晚,再次吞了二粒早就准备好的安定片,早早入睡;次日清晨,早早起身,步行到考场。还是语文、政治、历史、地理、英语五门课。1980年,好友C同学也报考外语,只不过他已改学法语,成了海盐县唯一的法语考生。法语的学习资料就更为稀少,好在上海电台也有教法语教学节目。C同学每天收听法语广播教学,我在隔壁的房间听英语教学,常常能听到“Open your books at..”、“ Bonjoure,Aurvoir”等声音, 七十年代的小小化肥厂成了“外语角”了。
三天考试结束,我走出考场,自我感觉比去年肯定有所进步的。然后,我们又开始进入上班还班十六小时工作模式,心中怀着一丝希望,满心期待着最终的结果。
几周后,我前往县招生办查询分数。考试五门课程总分依旧是500分,我考了330分。1980年,浙江外语本科的录取分数线为310分,我的第一志愿还是填报杭大外语系英语专业。参照去年杭大外语系的录取分数线,我能否被杭大录取仍然充满不确定性。然后便重复着前一年的流程,上线的外语考生在县城集合,去嘉兴参加面试。1979年为我面试是施老师,待我大学毕业留校后,我被分在施老师教研室,她是组长;这次面试的老师同样来自杭大的朱老师。有了1979年的面试经历,这次我显得比较从容,顺利地完成了口试环节。
1980年,海盐县上外语分数线的考生依旧只有五名,与我一同去嘉兴口试的J同学和S同学,后来都成了杭大外语系的同窗,尽管我的年龄比他们年长五六岁。计同学杭大毕业后分配去国家气象局担任翻译,后来改行成为中国颇具名气的国际商务金融领域的仲裁大律师;宋同学则先是从事律师行业,而后改行投身外贸领域,最后去境外谋求发展。
1980年8月的一天,我收到了来自杭州大学的挂号信,打开信封看到录取通知书的瞬间,既是突如其来的惊喜,又如同虚幻的梦境,这种感觉真是无以言表,这是一份承载着命运转折的纸张!彼时全国高考的录取率仍然是个位数,而我这个大龄的自考生能踏入大学殿堂真是幸运到家了!
几月后我得知了我们这一届外语系同学的高考成绩,最高有380多分,能上北外和上外,绝大部分是350分左右,除了个别的特长生,我的总分是全年级最低的。年级主任狄老师,也是当年外语系招生组的成员,向我透露招生时内幕:招生组为我的档案反复讨论,分数垫低,年龄偏大,自学背景等都是我的硬伤,唯一的优势是男生,我们这屇的男生特别少,如一个班21名学生只有5个男生。反复权衡后,机会还是眷顾我了。



随后,我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体检和政审等流程。工厂团委也向我表达了祝贺,所出的政审材料也充塞溢美之词。自1977年恢复高考后,海盐化肥厂每年都送走一名职工上大学。第一位是我小学时的W同学,考入浙江中医学院;我是第四个幸运儿。到了1981年,化肥厂送走了最后一位,也是我的同学Y同学,他考入上海海运学院。
那个年代,每年考上大学的学生都会上县里的红榜,红榜上标明学生来自哪所学校或单位,历年来,海盐化肥厂每年榜上有名,让人感觉化肥厂是个藏龙卧虎之地。那些在高考中失利的化肥厂学子,不少人后来顺利考入广播电视大学或函授大学深造。令人惊喜的是,他们中的一些人后来成为总经济师、总会计师、总审计师和银行业务专家,即便从正规财金大学毕业的科班生,也望尘莫及。这种在特殊年代坚韧不拔的求学热忱,既是对个人命运的抗争,也折射出改革开放初期青年特有的奋斗图景。
1980年9月中,与工厂同事领导道别后,C同学送我去杭州。临别时,化肥厂的领导还很有心,特意准备一套印有“海盐化肥厂”红字的搪瓷餐具和洗脸盆——那个年代最典型的纪念品。更令我感怀的是,工厂在年底竟给我补发上半年的奖金!这份超越制度的人情,至今仍觉得温暖无比。
单独提一下的是W同学赠礼,他花了三分之一的月工资,买了一本由上海外国语学院陆谷胜教授主编的《新英汉字典》。当看到字典的末页“至友惠存——善虎”的赠言时,用当今的词语形容是:泪幕了!这本工具书伴我完成大学和研究生英语的学习。在后续的教学和外事翻译工作中,我一直使用这本中国最权威的英汉字典,尽管里面的很多例句引用颇具文革时代的色彩。最令人惋惜的是,这本被翻阅得书背开裂、见证我整个英语学习过程的“宝典”,竟在某次搬家中遗失了,辜负了虎兄那份跨越时代的馈赠!
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,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后,我们老沈荡城镇户口考取全日制本科的历届生有:七七级W同学和Z同学;七八级F同学;七九级Y同学;八一级Y同学。众所周知,因“文革”爆发,六六年,六七年和六八年的中学毕业生,史称“老三届”,痛失了升入大学的机会。而作为其后在七七、七八和七九年这场历史性的改革中考入大学的学子,被誉为“新三届”,虽然我和Y同学是八十年代初入学,只沾了“新三届”的一点边,但我们也可以说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,也是这个时代转折点上的见证者。


一介工人志未沦,化肥厂里苦修身。三番折桂文珠佑,不负寒窗勤耕人。

内容来源于 联合早报中文网首页 网友投稿
页: [1]
查看完整版本: 高考经历